2007年8月17日 星期五

[四沐] 無心


冥界天嶽皇族中,不同支系間的往來雖稱不上熱絡,卻仍維持一定的交誼關係。中央統治階層以通婚和結義鞏固其地位,但「唯才是用」的傳統與之共存。起初,皇室的專門教育使皇族子弟優於一般官吏,但在奢華的生活環境下,內部逐漸腐化,越來越多人耽於聲色享樂,於政治再也無意投入,徒造成政府百姓的負擔;相對的,皇族中仍有人自覺其身分能力,戮力於冥界天嶽的長治久安。漸漸地,冥界天嶽形成了特殊的政府體系:君主身旁掌重權者必為皇族中人,但以此之下的各級官吏便以寒門百姓為主,形成一種弔詭的平衡狀態。



國家大事說近不近,說遠不遠,離弱冠還有兩、三年的二位少年正面對未來人生的抉擇。
「你說,你以後要做什麼?」身著與髮色相同的暖黃長袍,有著一雙妖艷紅眸的少年吃驚回問,他傾壺倒茶的手一偏,眼看在旁的茶點就要遭殃。

藍髮少年眼明手快,將瓷杯對準位,鎮定開口:「我要成為天嶽空前絕後的偉大軍師,改革內政、稱霸天下。」

「這是你所謂深思熟慮後的結果嗎?君嗣,令嚴會准你踏進當下混亂的政治情勢嗎?」定了定神,黃髮少年酙好茶後淺啜了口,隨即低笑道:「也罷,早知你野望甚大,鮮少有事物能阻攔你,我就拭目以待吧!」

「那你呢?沐流塵。」君嗣不甚在意地一笑,反問道。

沐流塵搖首,平靜道:「尚未得出結論。」

「喔!」他劍眉微挑,聲調明顯多了幾分好奇,「但你身為總司祭之子,令尊應已安排好了吧!」

沐流塵驀地淡然一笑,「我不會向那一條路走去,年紀輕輕就在廟堂裡為了天地星辰日月各主神,及天嶽先祖而奉獻一生。世界之廣,可有多少相異的風土民情,我還想見識見識。」沐流塵臉上滿是不豫之色。

他頷首,「想必你已考慮甚久,說得的確有理。」語畢捏起一塊糕餅,端詳許久。

「還挑剔,這可都是供奉等級的茶點呢!」沐流塵皺著眉頭唸了聲,「在他處也就算了,都來到我這兒還這麼不規矩。」

對此笑了笑,君嗣又說道:「不瞞你說,我很希望將來你能助我一臂之力。」他望著沐流塵,篤定笑道:「未來,一定很精采!」

沐流塵愣了下,看著他的笑容竟覺心中禁不住的一陣莫名驚悸,卻只是淡淡道:「現在都說不準的。」


* * * *


之後果真如他所言,沐流塵離家不知所蹤。此事引起了祭冥內部的繼承者之爭,甚至牽動朝廷局勢。各派爭權奪利,咒詛、暗殺、構陷者所在多有。在這樣動盪的局面下,四無君亦為其中一員。他極力擁護君權,主張神權不應介入國家大事。起初此想法甚難令人接受,更引起祭冥一致反撲,但接連幾次鬥爭下來,四無君以其縝密佈局和果決快速的行動力證明神鬼之言也不過爾爾,並培養起自己的勢力。他的勝利終使祭冥失去實權,真正成為蟄居寡出的神官。

但四無君的仕途也非自此一帆風順,政權雖改革成功,卻也引起不少朝中老臣的猜忌。然而四無君一派人馬才剛站穩腳步,老聖主竟於此時駕崩。陡然失去最有利的靠山,反四派趁機起而把持權政,他們便被以各種名目遷貶流放。而原太子在祭冥之亂時已被賜死廢封,繼承人選未定,眼見又是一場爭奪皇位的混亂。幸而天冥正統出身的皇后此時出而暫代朝政,總算平息了朝廷這長達十數年的動盪。

雖被罷黜,四無君看來卻不如何失意,竟趁此時外出拜師學武。這一去,便在冥界天嶽消失匿跡許久時間。


沐流塵剛離開那幾年,四無君時常會想起這個好友,與他關係較親近之人都曉得他在飲食上有特別講究,只是還不到偏食地步。那個初見面便令他驚艷不已的人,有自己獨特的想法和行事風格,與四無君這傲氣的性子隱隱相合。四無君為沐流塵的出走暗自欽羨,因他勇於尋找自己的天空,卻也不知為何有些失落。

而後日子一久,沐流塵這名字已被繁瑣他務層層蒙住,只餘一抹極輕極淺的柔和鵝黃在他心中


* * * *


那人有著如月光般的顏色。

他坐在房內,不經意向外看去,便在廊上瞧見了這麼一個人。像與那輪明月遙遙相映,擁有清冷皎潔的靜謐氣息。不知怎地牽動情思,有種令人懷念非常的氛圍籠罩心頭,溫暖喜悅地排除了一切煩惱,直想迎上前永遠待在他身邊。

但他並沒有行動,只是斟酒靜靜看著那人的背影,思索這突如其來的感覺是為何。出外許久,從未遇過這種事,到底為什麼他會這麼喜歡那頭澄黃長髮、那個沉和背影?

那人彷彿只是暫時出外透氣,他轉過身來微蹙眉頭,像在想著什麼藉口好擺脫躲不了的筵席。在與那人視線對上的那一刻,他暗地裡驚疑不已,熟悉的感覺、似曾相似的面容,他究竟何時曾見過他呢?

那人驚訝地挑了挑眉,隨即微笑著走離而去。

他並不著急,在等著那人再次出現並來找他的這短短時間裡,試圖想釐清發生了什麼事。


他人正在有溫柔之鄉美稱的蘇州,在畫舫中被以微不足道的可笑理由宴請。表面上他離開天嶽已久,事實上他仍能掌握朝廷上的大小消息。外人雖無從得知,但不知是誰曉得了曾發生的事,想藉重新提舉他這個動作得到些好處。虛以委蛇間正感到無趣,便見到那個人。
主人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,於是問道:「四無先生在想些什麼呢?」

他笑了笑,起身向來到房門的那人迎去,「這是吾友。」

默契絕佳地,那人進房拱手笑道:「冒昧打擾,敝名雲濤。」

主人不料有此發展,愣了一會兒便回神笑道:「歡迎之至,入坐再談吧!請。」

雲濤微笑著坐進臨時挪出來的客座,率先敬了一杯酒,道:「承蒙不棄,讓在下得以中途打擾。」

主人跟著飲酒,含糊不清地答道:「哪裡,哪裡……」

「今夜折騰下來,您也累了吧!何不先去休息呢?」雲濤輕道,嘴角勾著半絲若有似無的弧度,像在哄騙著什麼。

主人已是失了魂般,果真依言離去。

雲濤回頭對四無君笑了一笑,溫暖而不帶絲毫造假。四無君默默舉杯就飲,不時往雲濤望去。他也不發一語,兩人之間暗暗流動著意味不明的情感。


過了良久,四無終於淡淡說道:「我想,我好久沒見到你,久到連你的名字都忘卻。」

沐流塵略略抬眉,說道:「不過我還記得你呢!君嗣。」

四無君聞言搖頭道:「那已是過去,你也不曉得現在的我。」

「四無……是嗎?」雲濤輕唸道,眉間閃過些許陰霾,但隨即笑道:「既然如此,讓我們重新認識吧!我是雲濤夢筆沐流塵,請多多指教。」他起身揖了一揖。

如今再見,恍如隔世。一些屬於歡愉的年少回憶雜亂浮現腦際,酒意所引起的熱度削減了理智,他笑了。猖狂而狷傲的長笑,他以帶有諷刺的口吻道:「無我不能之事,無我不解之謎,無我不為之利,無我不勝之爭!平風造雨四無君拜會了。」

「……四無!」沐流塵托住了猛然傾倒的身子,卻被推了開。

「對不起,是我失態了。」四無君按著額,試圖抵抗從胃中蔓延燒開的熱火及腦中混亂局勢,卻似乎有些徒勞無功。

沐流塵見狀沉吟了會兒,便喚來侍女扶他去休息。他看著不再拒絕的搖晃身影,心裡不知何來悶氣,又獨自飲酌了好一陣子。


這些年所造成的隔閡,的確是太大了。或許,他還在氣他的不告而別;或許,他們之間的情誼早已斷得乾乾淨淨,但他還想挽留些什麼,不僅是他令人訝異的改變,還有毫不陌生的孤寂。但是,失去就不能再挽回了。他苦笑著提醒自己,那段純粹的友伴時光,早被遺棄掩埋再無痕跡可尋。

多年來掛念著的那人出現得如此突兀,彷彿是命運在嘲笑自己的決心和使命。他很懷疑,他所修的「道」真正代表什麼?邁開腳步去追尋,卻走入迷惘。

放棄也似的放下酒杯,沐流塵振衣起身。他不能再喝了,他可不想像四無君那樣毫無防備的任人擺佈。

走上迴廊,卻在經過客房時見到侍女立在房門,顯是有些無措。「怎麼了?」他問。

「公子趕我們出來……」低聲解釋著,姣好容貌難得有些窘迫。

沐流塵心中大是訝異,「不要緊,你們都下去。不可再來打擾。」

「是。」獲得明確指示後,沒多久房門前便只剩下沐流塵了。

他猶豫了一會兒,才進入房間。


* * * *


房內漆黑暗沉,只有從窗櫺落下的點點月光。沐流塵聽著其中粗短沉重的呼吸聲,試著喚了聲:「四無君?」隨手點亮桌上燭臺。

火光嚓的一聲亮起,黃焰微弱搖晃著,卻足以讓人看到橫臥床上的凌亂,連頭冠都沒摘下。
苦笑上前,沐流塵扶起四無君,讓他靠在胸前,解下他的頭冠放到桌上,接著動手鬆開盤扣脫去他的外衣。

「誰?」當沐流塵的手移到他胸前時,四無君醒了,聲音卻有些模糊不清。

「是我。」沐流塵泰然處之,卻得不到任何回應。他不禁低頭向四無君看去,竟見他執起了他垂下的髮絲湊近眼前細細看著。

確認再三,四無君這才笑道:「流塵,你回來了。」

他的語氣如此欣喜,令沐流塵胸口陡然一熱,他不由得輕聲喚道:「四無……」

四無君此時卻語調一轉,夾帶了些許不安。「流塵,我跟你說一事,你先別氣惱。」他握住他的手,續道:「我把祭冥架空了,使之無能權傾朝野。牽連全族於你實在對不住,但從此你的路也開闊了,沒人會再欺你是愚騃世子。」

沐流塵一愣,見四無君臉上滿是憂色,縱是對此事曾有不滿也消解了。「我曉得了,謝謝你。」總算是脫下他的外衣,接著又替他除去鞋襪。

「我好像在作夢。」四無君忽然笑道,「還以為見不到你了,這些年無論如何都打探不到你的消息。」

沐流塵此時才覺異樣,他仔細打量四無君的神色,略帶試探地喚了聲:「君嗣……?」

「嗯。」四無君聞聲應答,笑得很是開懷,「流塵,你的聲音更好聽了。你追尋到自己的天空了嗎?」

心裡一沉,沐流塵卻是苦笑,四無君已醉得不知時光流逝。他也打點好自己,上床與四無君並肩而臥,他道:「我也不曉得,那是否為真心所要的。」

他伸手攬上了沐流塵的肩,無視其訝異而道:「流塵,沒人比我更清楚你的能耐,千萬不要委屈自己。還是你想回來天嶽?亂世多英雄,你必可有所成就。」

聞言,沐流塵不禁沉吟。

「流塵,」四無君又喚,「流塵,我很想你……」語聲細微終至不可聞,是真的睡著了。
望著他的滿足睡顏,沐流塵心裏也柔軟起來,他將四無君抱入懷,輕聲道:「就如你所說回去吧!陪著你。」

燭火悄悄燃著,照亮了相依偎的思念柔情。


* * * *


次日早晨,當四無君從宿醉中清醒時,沐流塵已梳洗完畢在桌旁候著了。

他昨日……不也喝了不少酒嗎?四無君撐起身,有些艱難地想著,渾然不知沐流塵是為避免尷尬才不敢貪睡。他甚至連昨夜是怎麼睡著的都毫無印象。

無論如何,久別重逢卻露出醜態了。

沐流塵聞聲回望,四無君正起身著衣,他便道:「下船後再另覓他處用早膳吧!」

「有勞好友了。」四無君點頭道。

沐流塵一愣,一夜之隔便從陌生進為好友了。是該說突兀還是已然釋懷?想是四無並非戲語之人,些許禁藩似乎撤得乾淨,心情於是大好。

四無君言一出口自也驚疑,好友兩字說得如此自然,彷彿本該如此。但見沐流塵並無駁回,也放下心來。延自昨夜的些許莫名溫柔安撫了惶惶離情,無需再計較。


沐流塵於此處顯示得熟稔非常,他不將四無君往城中帶去,反而是在近郊處左拐右彎,才在間不起眼的小茶店前停下。

他逕自掀簾走進,也不見如何吩咐,店主人已端上了數碟小菜和兩碗清粥。

「這是……?」四無君不由得詢問,這些似乎有點不大尋常。

「這可算是我的意外收獲。店主一家是邪能羽冥下的庇戶,專供相關者方便,且口風甚緊,不需顧慮行蹤走漏。」沐流塵道,「出門在外,偶爾能食用家鄉菜也不錯。」

四無君這才定睛桌上菜餚,盡是些天嶽本土的食材烹調。懷念與雄心悄悄湧起,欲掀起一番狂風暴雨。

懷著如斯情緒,眼神動作間也表露出興奮之情。沐流塵默默看著他的變化,待店主人上前收去殘羹,旋即又上了壺茶與茶點時道:「特地帶你來此的目的還有這壺茶,你先試試。」語畢傾壺盈杯至七分滿,清香頓時撲鼻而來。

四無君細看茶色,但見金黃實飽宛如蜜色,依言啜飲一口,茶香濃厚而縈繞不去,味甚甘甜而十足清爽,他訝道:「這是何茶?」

「此為春採的九雲碧螺。」沐流塵見四無君喜愛,自也得意,續道:「江南名茶甚多,其中此處獨有的碧螺春尤教人驚艷。一問方知為羽冥特栽的九雲碧螺,果然不同凡響。」

「羽冥……」四無君對再次出現的名詞沉吟道。

「沒錯。」沐流塵亦壓低嗓音,「據我所知,羽冥在大江南北皆有經營,散佈面積之廣、實力之雄厚絕不可小覷。」

「但天嶽本宗卻甚少知情,困居在天嶽自以為是,不知在邪、妖、魔的分支可是蓬勃發展。」四無君冷笑道,心中登時已有決定。

見四無君已完全燃起雄心,沐流塵也笑了笑,先安內後攘外,收回分支再擴張天嶽勢力,好個長遠的計畫,使自己也跟著興奮起來。「我會助你一臂之力。」

四無君聞言一愣,隨即長笑道:「好友此話足矣!四無君在此先言謝了。」

過去在孤獨中堅強,未來則已註定為已賦予的使命現身。然而他想,在那太過遙遠的預言之前,他仍可以盡情享受世間一切美好,憑著四無君征服天下的霸氣和野心。

沒有再次遇見你,我會變得如何呢?


* * * *


在四無君口中的時機未到前,沐流塵又領著他走了許多地方,有的是他所熟稔的,有些則是兩人無意中發現,如此遊歷固然令他親身了解天下大勢與不同的風土民情,但他也隱隱察覺到在沐流塵淡然閑雅背後,藏有極深的失落與離世之情。他未曾確切問出過去之事,卻也沒有因此而多事,人總有自己的秘密,況且沐流塵與他一抬起槓來也真是犀利不留情面,甚至對打起來時他的虛字訣可還真是吃不消,這讓他極力避免與沐流塵正面衝突。喜愛挑戰是一回事,之後還得滿身帶傷乖乖受冷落又是一回事,四無君在慘痛教訓後悻悻想著。無論他以往的日子如何,至少他已經站在自己面前,從此作陪。


在旅途中另遇見一位頗談得來的友人。若說四無君和沐流塵是文雅儒士,那麼此人便是粗獷武者,若僅餘此自然稱不上特別,但他於天下大勢獨有的見識與關懷,恰與外貌成了對比。那隨意披散的褐色長髮與簡陋布衫成了最佳偽裝,只要那雙眸的精明光芒隱藏得當。

此人名為八荒無盡‧王隱。


沐流塵似乎與王隱有某處共通點,當他深刻察覺此事絕對不可輕忽時,是旅途已向西北荒漠深入的時候。

此處沒有客棧,許是甚少對外往來。借宿的人家裡不大,勉強撥了兩間房出來。沐流塵原本說要與王隱徹夜長談,卻在近子時間敲響了四無君的房門。

四無君剛睡下,有些不情願的起身開門,卻見沐流塵神色不太對勁。什麼抱怨話語都壓了下去,趕緊讓沐流塵進房。「怎麼了?」

沐流塵有些失神地搖了搖頭,略帶恍惚地笑道:「我看來像有事嗎?」

「有,而且還是天大的事!」四無君完全清醒過來,讓沐流塵坐到床舖上。

「啊……果然……」他苦笑起來,摸了摸自己的臉,像在確認究竟是哪裡洩漏了絲毫秘密。
四無君認為這與沐流塵一向避諱之事有關。一想到這些因王隱而被挑起,他便感到一股莫名怒意,但目前更要緊的是平定沐流塵的心情。

「沐流塵……」四無君瞧著他,靜靜說道:「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?不是別人附加予你的,而是你內心最初的渴望。回到原點好好想想,那才是你。」

沐流塵不語,近乎茫然地望向面前那對熠熠發光的眼眸。

嘆了口氣,四無君上前催促沐流塵就寢,「但你現在最需要的事好好睡一覺,到明天事情一定有所轉機。」

待沐流塵半被動地一切就緒後,四無君滿意地笑了笑,「可別再讓他人看到這麼脆弱的你。我先離開了。」

他轉身掩門離去,將房間留給單獨一人的沐流塵。

被中還留著四無君的溫度。沐流塵不經意察覺到這一點,本就不整齊的床鋪在幾個翻身下顯得更為凌亂,原本紛亂不定的心緒竟也在如此溫暖安撫下平靜。他用逐漸昏沉的腦子想著,或許將如四無君所說,一切將會好轉的。

而四無君睡意全消,他到王隱房內,接續沐流塵跟疑惑的王隱談論下去。

那是關於未來世局的看法。對此四無君一向是抱持天嶽統一的樂觀想法,而王隱提出了外力介入的可能性。並非是罕見論調,他不懂為何沐流塵對此反應如此劇烈。

於是,當此事被忽略之後,四無君在一段時日後終於覺得是重回天嶽的時機了。太后一手扶持長大的小聖主已到掌權年紀,朝廷又將面臨一場改革變動。他向沐流塵提起,而對方淡淡頷首表示知情。

「……悠閒的日子或許就到此為止吧!」

沐流塵微笑,不知是嘲諷或者同情,仍是半帶鼓勵地道聲保重。四無君便這麼離開兩人,留下王隱待沐流塵解釋去。

不是他無情,只是不能為天嶽所用的人,還是保持距離越遠越好。


* * * *


四無君從零開始,在眾多皇族成員中佔得一個無關痛癢的館閣校勘,他趁此機會閱讀天嶽史上的重要文件,依此確立未來發展的方針,並同時培養自己的勢力,靜待時機。

還記得祭冥之亂的人發覺四無君再起,正逐漸將矛頭對向他時,卻忽聞祭冥將獻祭天秘密之處予聖主以表忠誠與支持,注意力便此引開了去。

既獲得祭冥支持,一向與之交好的羽冥也立即表態。驟得兩大助力的小聖主勢力大增,爭權自此失衡底定。

藉由混入史官,四無君參與了獻地的儀式。聽說是接掌此密地的長子所決意如此,祭冥中曾有場不小的爭論。長子為何人四無君心知肚明,他只是想看看以自己方式幫助他的沐流塵。
多年後的未來,他從不後悔丟下滿屋子的文書,艱辛跋涉來回七天,還得重拾落後進度,直至宵衣旰食。

那人身著代表神聖的白色祭服,是如此的超脫俗世,長髮在強烈陽光照耀下閃動神異色彩。他從來沒想過不穿黃杉的沐流塵是什麼模樣,卻也沒料到自己會混雜在眾多同樣心醉神迷的人當中,讚嘆如此神蹟。


走進穿鑿於岩山間的幽黯狹窄洞穴,只能從遠方依稀亮光認出前方人影,與眼盲相差無幾,一步步挨著前進。直到眼前豁然開朗,聖湖眩目的燦燦藍光閃爍,待終於看清所在位置,才發覺身在半山腰,距離聖湖邊還有段路;但仰頭一望,只見皚皚雪山嶢崢峻嶮圍繞湖畔,凜然不可侵犯。

幾個膽小的隨從面對如此場景早已跪下磕起長頭,祈求祖靈原諒無禮侵擾。四無君則瞇眼眺向已走上懸橋的白色身影。

湖中有一小島,祭冥數代來憑著一己之力搭建起廟宇,連絡交通的吊橋上懸掛著五彩經幡,在清新冷冽的空氣中夾雜少許焚香味道,在在顯示了此處是被奉為至聖的祭祀之處。

懸橋在山風中搖晃,以木材及繩索建成的長橋看來如此危險不可靠,小聖主看了看以穩定步伐走在橋上的背影,似欲考驗他是否擁有資格接收此地。他為了身分和面子,壯起膽子硬是踏上嘎吱作響的木板。護衛大驚,亦步亦趨跟隨保護。

強風從四面八方吹來,加上下見數十丈的湖面,許多人早已腿軟不再跟進,四無君倒是忖度了會兒,冷眼瞧著幾個人剛走出幾步便哭喪著臉爬回來,直到沐流塵的白影遠遠地移上了島嶼,這才站上在崖邊搖晃的橋端。

安全或許無虞,但在心理上是個非常大的壓力。如此不可捉摸的力量正代表了天地間隨時可摧毀萬物的絕對。懸空亦是放開一切,他放開手邊繩緣,感受被左右的不由自主,凝氣於腳尖,快步走上起伏不定的長橋。

待四無君踏上彼端土地,見一道石階迴繞著深入島上林間,他拾階而上,經過掛上祭物的神樹及大石,來到建於島嶼頂端的神廟。

少許順利通過的人正列隊於廟門前的廣場上,四無君見小聖主雖臉色發白,仍是撐著立在隊伍最前端。沐流塵臉上戴著面具,色彩斑斕而詭異,站在台階上冷冷等待人數到齊。

直到無人再從橋的另一端過來,沐流塵這才轉身推開扣著重大銅鎖的廟門。巨大木門發出尖銳摩擦聲,露出閃動著微弱燭光的闇沉廳堂。

門內不知何時已站著三位同樣身穿白色祭服的戴面具者,只是面具樣式階級明顯低於沐流塵。沐流塵在兩位祭司前後帶領下率先走進,小聖主見狀亦走上了去。

小聖主正要進門時,一個尖厲聲音忽道:「禁踏檻上。」他嚇了一跳,才醒覺是第三位祭司出聲提醒。本想回駁,卻感到莫名冰冷刺骨,只得禁聲跨了進去。後行者亦不敢違抗,一一遵行。

內裡充斥著濃重乳香味,雜著陣陣煙燻嗆人口鼻。光線昏暗,眾人魚貫進入左側石砌廊道,只聽得呼吸與腳步聲在周圍迴蕩,說不清的沉重壓力。

通過廊道來到大殿。竟見中間擺放一盆旺烈燃燒的火燄,黃焰足有一人高,不停向四周貪婪捲動,似欲吞噬什麼。藉著火光,四無君約略看清這裡並無其他擺設,只有巨大木柱森立,殿中悶熱而令人呼吸困難。

沐流塵緩緩站到火盆前,一縷咒文念唱聲響起,音調高低起伏不定,悠長而不可捉摸。細聽詞語好似熟悉,實則不懂其真正涵義,怕是古老的傳說文字。

驀地雙手猛一張揚,在寬大白袖掠過後,火光驟然轉為囂狂湛藍,肆意吞吐宛如異世界的生命化身。此時三道不同聲線加入了咒文吟詠,構成一種極其妖異的合聲,或尖銳或粗啞,令人不適的詠唱卻又帶有莫名煽動魔力,彷彿在簇擁、在召喚。

鈴聲乍響,緊接著各法器也參與咒唱。沐流塵左袖一揮,藍焰猝然轉為綠焰,整個空間在如此燦動光源曳照下,生出墮入陰魂鬼域之感,站在火燄正前方的沐流塵猶如陰間使者。

再揮右袖,焰色轉為艷紫色,見此異景不知為何心生寒意,紫色火燄熇熇帶有異常淒厲的美感,好似另一端世界吶喊些什麼。

這是……沐流塵在冥界中的另一面,四無君為如此冷酷沉著的他而感到心驚。在祭冥中,他被當作新一任總司祭培養,專司與異界溝通,可說是命運註定;然而,這種被奪去自我靈識、淪為爭奪世俗權力欲望的生命,是沐流塵所欲脫離的。

但他為了自己,又踏進這個世界。

四無君心中湧起莫名酸澀,但他明瞭沐流塵若是不願意幫他,根本不會出現於此。這次儀式是對族內及沐流塵自己的聲言──他仍擁有絕對的地位及權利,不因多年失蹤而動搖。但他終會離開,四無君明白。

不需要為他難過,他心裡有數。

唱誦聲陡然一個拔高,四人同時振袖高揚,焰光頓時化為灼灼白光。室內大放光明,刺眼光亮奪去所有人的視線,旁觀者不禁掩面遮擋,同時聽到了不屬於這世界的吼叫聲。

地板劇烈搖晃,不只一個生物在撞擊地面。待視力終於恢復,這才發現周圍柱子間不知何時已環繞著面容猙獰的龐然妖物。而堂中火焰已是初見時的模樣。

說是妖物卻又不妥,像是畫作上的神明具體顯現,眾人在驚疑之下只能靜待沐流塵下一步動作。

霎時間寂靜無聲,只剩火焰仍嗶剝作響,心如擂鼓。

在這緊張時刻,沐流塵開口了。

「摩哈卡、亞曼塔卡,打擾清淨了。」

「師夷之子,究竟何事?」一夜叉怒目像的巨神開口,頭戴骷髏,手中持滿法器,腳踩貪婪之鬼、蹬於寶座之上,聲音隆隆如雷。

「不敢勞煩諸位,蒙您照拂,一切吉祥平安。」沐流塵深深一鞠躬,他又道:「此次實為向諸位轉達吾主之意。」

「師夷之主?」一牛頭人身之兇惡神明接口,「吾等已向師夷天女表明,與師夷一切往來皆由其子負責,汝主從何來由?」身有三十四臂十六足,極為嚇人。

「非也,而是劣等將此地供奉轉於吾主,奢求諸位接納以為見證。」

「師夷之主。」眾神同聲沉吟,沉默之中,小聖主已是汗濕滿背,不知將發生何事。

「無妨。」摩哈卡出聲回答,亞曼塔卡笑道:「吾倒是要向天女問問,汝等已傳至第幾代,怎麼越見出色。」笑聲震耳,卻無人敢放鬆。

「不敢,多謝亞曼塔卡青睞。當請您向先祖代轉後輩問安之意。」

「當然。」

沐流塵見目的已達,也不再多言,又是向眾神深深一拜,轉瞬間,一切景象消失。

猶如從夢中驚醒,眾旁觀者見回復平靜,倒有些懷疑方才見聞,不知是否幻覺一場。卻見沐流塵緩緩轉過身,面具後模糊不清的嗓音低沉而具壓迫性,「聖主,之後此地祭呈大典便交由您了。眾人回去吧!」


回程路上,四無君思考往來種種。今已親身見實神鬼之言絕非虛妄,然而可見神明亦非會無聊插手人間,正確說來是不將人當一回事,只因上古血緣關係而維持聯繫。祭冥生活明顯可見空虛之處,才對財富權力動起占有之心。生活意義何在,從祖上被賦予的使命已流於形式,他忽然有點同情起祭冥的長老們。

沿路上沒膽過吊橋的人想問出其餘人究竟看到了什麼,卻不是震撼過大難以開口,就是守口如瓶,甚或含糊帶過,總沒個結果。


想必沐流塵運用一些手段對付祭冥內部,至少新一代出來朝廷為官的氣焰皆收斂許多;小聖主經歷如此場面,回去自也思考不少,顯得更為穩重,對宗教似乎也另有一番想法,至於這是否為日後聖主遠赴定禪天臥底的遠因,四無君也不甚清楚了。

順利將家內事安定之後,沐流塵驟然宣佈與祭冥斷絕關係,這消息比什麼都還令人震撼,當事人旋即失去了蹤影。等到原本沸沸揚揚的消息漸漸冷卻下來,他人又重新察覺到四無君時,已是四無君為軍師之位蠢蠢欲動的時候了。

而四無君接到屬下回報說下層官吏出了一名極為出色的「雲濤」時,他沉沉的笑了。

沐流塵靠自己的力量重新奪得眾人尊重,當皇族背景不再被人憶起之後,他早已在冥界獨當一面,其叱吒風雲之姿,猶被傳為一時佳話。

至於他說走就走的作風,讓四無君許久之後才偶然得知他的下落,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。


─The End─
06/7/13~07/8/1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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