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40920修
§第二章 白濂之幕
一件事的開端有時很簡單，一個夢兆、一段神諭，或是突如其來的啟發。
當哈姆瓦斯從床上睜開眼時，天色仍未轉白，雖方與妻子共度一個美好的夜晚，他卻無法享受安眠。
他是法老的四子，遺跡的修復者，孟斐斯普塔神廟的神官長。侍奉工藝神普塔多年，經驗早已使他無法輕忽任何夢示，他卻想不起剛剛究竟夢到什麼……是陌生、毫無邏輯，一場混亂。
「普騰……怎麼了？」妻子美麗的手臂環上他的腰，動人嗓音仍帶著濃厚睡意，「晨禱的時間到了嗎？」
「沒事，妳再睡一會。」親吻多年老妻的額頭，他輕聲哄道。「近日我想派何利到上埃及一趟，記得把他找回來。」
「好的。」被這麼一折騰，她反倒清醒了些，「我會說是父親大人找他。」她對著丈夫微笑說。
「怎樣都好，我先起床準備晨禱……告訴妳的造型師，我很喜歡妳昨天的髮型。」撫過妻子的臉頰，他交換一個纏綿的親吻後離開臥房。
清晨的孟斐斯天色微亮，天空化為幽藍色，神船已通過黑暗大蛇阿波菲斯的隘口，正在眾神護佑下準備再一次新生。在此即將獲得光明之際，普騰卻覺得黑暗大蛇盤據在他的心口。
因主人提早起床，僕役們顯得特別手忙腳亂。哈姆瓦斯在下僕侍奉下淨身更衣，準備喚醒普塔，開始一天的生活。他今天顯得特別沉默嚴肅，與平日寬厚的態度不同，因此所有人都不敢多話，深怕惹得主人半分不悅。
＊
天色初明，路易斯從夢中乍然驚醒，愣愣看著照進房間的淺白陽光。各種禽鳥的鳴叫聲清脆悠揚，還有隱隱約約莊重肅穆的音樂聲。路易斯坐起，看向門外從黑暗中逐漸顯露形體的壁上浮雕，女神優雅的姿態、歌頌其偉大事蹟的文字，他忽然想起自己因何而醒。
他被人追逐在彷彿無止盡的長廊上，那些人與壁畫及石雕上所描摹的形體一模一樣，死板而單一的表情沒有任何差別，他卻還是從服裝打扮中認出了幾個熟悉面孔──
忽然驚覺不能再想下去，他站起身，菲萊島上的清晨並不冷，即使入境隨俗穿著短圍裙也只覺得微涼。他走出僅供休息的窄小房間，外面是個小中庭，刻滿浮雕的巨大石柱林立，早晨的空氣和樂聲祥和而美麗。
是晨禱的禮儀頌歌！忽然意識到這點的路易斯精神一振，他一直很想接觸神殿裡的祭祀事項，奈何這些本不為外人所道，他也無從知曉細節。辨認出音樂所在的方向後，他小心翼翼穿越房間長廊前進。
直到音樂聲停止，他都沒有意識到一路上並無人跡，彷彿只有他在眾神環視下進行探險。失去所行依據，他有些茫然地停下腳步，不知該從何處去，便聽到康蘇坦姆疑惑的聲音。
「路易斯？你怎麼在這裡？」剛結束祭禱的康蘇坦姆仍身著祭袍，從岔路的一頭走來，微風拂動了他身上的衣袍，飄來幾許祭祀用神秘的薰香。他的身邊跟隨著幾位助手，正要回去換下一身裝扮。
被抓了個現行的路易斯渾身一僵，「……我睡不著。」他聳聳肩，也曉得自己起得太早。他無法克制自己不要盯著康蘇坦姆，康蘇坦姆身上是細薄透明的亞麻長袍，寬大的長袖隨著步伐左右飄動，下半身裡另有一件厚實的長裙。他沒有戴著平日會見到的頭巾，而是用布條纏繞頭部，香料堆似乎剛拿下不久，味道仍濃郁不散，頸部和手臂上都戴著寬大華麗的黃金飾品，看起來跟平時大不相同。
康蘇坦姆輕咳兩聲，先讓旁邊的人離開，路易斯這才回過神來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。康蘇坦姆明白路易斯的個性，只是繼續前進。「你用過早餐了嗎？還沒的話稍等我一下。」
他帶著路易斯回到私人房間，替康蘇坦姆更衣打扮的侍女早已候在一邊。所有人中彷彿就只有康蘇坦姆一人不在乎突兀闖進的路易斯，讓他站在一旁觀看下，自顧自的更衣梳洗。
直到侍女端來兩人份的早餐，路易斯都還覺得自己的臉降溫不下來。
路易斯知道古埃及人早餐有單獨進食的習慣，因此當他與康蘇坦姆兩人面對著面，比平常還要豐盛許多的早餐擺在眼前時，他仍有些搞不清楚狀況。康蘇坦姆沒有多說什麼，拿起麵包安靜食用。
讓路易斯一起共享早餐時間，對康蘇坦姆來說不算什麼，他一直被劃分為地位特別的外人。康蘇坦姆在斟酌某些事情該如何開口，四旬過去，內宮那邊已經注意到路易斯的存在。傳言跑得比北風還快，他雖不想介入王位繼承戰，卻不能阻止兄長后妃們將腦筋動到這頭上。如果路易斯不能更快自立，在被捲入鬥爭之前，他不曉得還能保護他多久。
雖然路易斯來歷不明、行為舉止奇怪，更是個大麻煩；但與利害關係無涉，他竟有些捨不得跟他交談時的輕鬆氛圍。
「……路易斯，我可能會離開神廟。」康蘇坦姆躊躇開口，正在喝啤酒的路易斯聽到如此發言，冷不防狠狠嗆了一口。
「咳、咳，你不是這裡的大祭司嗎？突然說要離開？」
康蘇坦姆點頭，沒有解釋什麼，「你要留在這裡嗎？」
「我……」路易斯茫然地看著面無表情的康蘇坦姆，完全無法知道他在想什麼。
「留在這裡，你受到伊西絲女神的庇護，至少可以保證安全直到找到回去的方法。」
「那你呢？還有你的人？」
「我會帶走一些人，伊西絲神廟會有其他的祭司前來掌管。」
「……你要去哪裡？拉美西斯城嗎？」無視康蘇坦姆驚訝的眼神，路易斯繼續說：「你是皇子，本不該留在這個小地方，什麼時候被賦與更重要的職責都不奇怪。重要的是時間點。」
聽到這些話，康蘇坦姆終於微笑，「你的話很奇怪，但沒錯。」
「我想跟你走。」路易斯漫不在乎地聳聳肩，「我本就不屬於這裡，就算遇到什麼危險也好過躲在這裡。你知道的，我想多看看其他事物，而不只是把神殿裡的每一塊浮雕線條記下。」還有尋找的任務在，他心裡說。
康蘇坦姆皺起眉來，他放下手中的食物，路易斯又搶在他的話前說：「伊西絲女神會保我平安，我相信她；而且，我可以幫上你的忙。」
「我知道瑪亞特受到傷害，這代表塵世間的秩序有人蓄意破壞；我知道今年尼羅河氾濫的情況不如預期，對王國非常不利；我知道下一任法老是誰──」
「這話不論真假，都太危險了！」康蘇坦姆立即阻止路易斯的發言，「我不管你從哪裡來，你說過不會影響這個世界的發展！」
「我不會，所以我只跟你說。」路易斯懇求地望著康蘇坦姆，「這個世界我只能信任你。讓我跟你走，好嗎？」
「你……唉。皇兄捎來一封信，說他將派遣使者接我前去孟斐斯。」拗不過路易斯的堅持，康蘇坦姆終於露出口風。
「你可以帶我一起去，以客人的身分。」路易斯說，「反正他知道這裡有我在，不是嗎？」
「好吧，到時候再說。」康蘇坦姆沒有立刻答應，路易斯先前的發言與他所想甚遠，他還需要一些時間設想對策。
見氣氛有些沉重，路易斯試圖開啟新話題。「剛才我聽到的那些樂聲，是祭司演奏的嗎？」
「每人負責一項樂器，我的職責是唱頌禱詞。」康蘇坦姆說，「神樂不能輕易演奏，不過如果你想知道其他音樂，晚上工作結束後可以撥出一些時間。」見話題被轉開，康蘇坦姆也輕鬆許多。
「當然好！那就麻煩你了。」古埃及到目前為止都沒有發現關於音樂的記譜，提到這個路易斯眉開眼笑，明亮爽朗的神情一掃方才緊繃的情緒，康蘇坦姆不禁跟著微笑。
跟路易斯談論自己工作和職責一點都不困難，路易斯知曉那些只有喪葬祭司或盜墓賊才知道的內容，若非是康蘇坦姆知曉原由，也無法跟他如此交談，就像憑空冒出一位可以談心的秘友。因此就算路易斯堅持，他仍不想將他直接推上那個醜陋而殘酷的舞台。
路易斯的埃及語還沒好到可以聽懂吟唱中的歌詞，但當晚在明亮月光之下，黑色的尼羅河水泛著閃閃銀光，康蘇坦姆就著晚風撥動豎琴低聲開口，他不禁沉醉在這被伊西絲喜愛的黃金嗓音中。
歌頌月光、歌頌大河，歌頌創造萬物的全能神明，完美誕生於拋盡煩惱的處所。那時，一切剛要開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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