偶然的巧合或許可歸結於運氣，但反覆出現的巧合，只能稱之為命運了。
從小到大，崑西便覺得他與玖夜之間是段斬不斷的孽緣，即便他再怎麼不情願，還是會跟那個麻煩的傢伙綁在一起，但也托福於此，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還要了解那隻老狐狸。
幼稚園起便總是拿錯便當袋，讓雙方家長不得不往便當盒塞進同學愛吃的食物；到小學變成總會交錯的作業，書包裡沒檢查都不曉得裝的是誰的習題簿；中學時則總是帶錯西裝外套，不是看到玖夜披著大兩號的衣服趴在桌上睡覺，就是見到崑西不得不在寒風中把小件的外衣拎在手上。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就算了，高中畢業時崑西還以為總算能鬆一口氣，偏偏他們又考上同一所大學，即使不同專業，依然抽中同一間宿舍，再做了四年室友。
歷年來被捲入玖夜帶來的無數麻煩、被迫照顧那挑剔又刁鑽的傢伙，崑西覺得那張臉就算再怎麼轟動校園、再如何好看迷惑人心，他也都看膩了。當他人知道他們的淵源，旁敲側擊想知道更多玖夜的事情時，崑西的回應都非常冷淡：別問我。
所幸那傢伙後來心理法律雙修，課業忙得很，天天跑圖書館，成為傳說中神出鬼沒的學長，和他總要頂著烈日去田野調查的作息錯開來，不用天天相看兩相厭，日子還算能過下去。眼看著即將畢業，想到能遠離那張日漸美艷張揚的臉孔，崑西就暗自鬆了一口氣。只是命運的嘲弄聲太過響亮，而他聽不見。
大學最後一年，考證照的考證照、跑實習的跑實習，準備研究所的準備研究所，四個人的寢室總有如空城，是以崑西並沒想太多，假期前逕自買了返鄉的車票，背著邊緣早已抽絲的大後背包，卻在上車後立刻想掉頭就走——隔壁靠窗座位上的恰好就是那個人。
「喔呀，瞧瞧這是誰，不是好久不見的老朋友嗎？」俊美的青年收起手上的教科書，上挑的眼角掃來，語帶嘲諷地說：「整日不見人影，還以為你要延畢了呢，沒想到會在這遇見。」
「……我不會延畢。」嚥下反駁的千言萬語，以免繼續無謂的口舌之爭，崑西嘆了一口氣，還是把自己的背包放到上方的行李座，連同玖夜腳邊的那一大袋書。
對方鼻間輕輕哼了一聲，沒再多說什麼。
火車很快離站，崑西最終還是坐了下來，龐大的身形就像一座小山，將車廂裡擁擠的人潮噪音隔絕在外。他外套一拉眼罩一戴，頭一歪便乾脆地陷入夢鄉——這趟三個多小時的車程是他寶貴的補眠時間，睡覺也能避免讓他繼續跟玖夜有更多往來，是以他錯過了對方原本猶豫著是否要說出口的重要消息。
這導致了直到在畢業舞會上抽到籤，崑西才發現他竟然得跟玖夜一起下場跳一隻舞。他澈底黑了臉，一個身高將近兩米的彪形大漢沉下臉色是件很可怕的事，原本還在一旁起鬨的同學們嚇得收起鬧聲，屏息看西裝筆挺的俊美青年微笑著與他對峙。
「我還以為反悔的是誰呢。沒想到老朋友是這樣的人，現在是在畢業前最後的活動上玩不起嗎？」玖夜的聲音很輕也很危險，不善的神情令人毫不懷疑他已怒火高張，恰恰落實了那個「全年級最不能招惹的人」的印象。
當全體學生的面和玖夜扯上關係很麻煩，但不從玖夜的意思會更麻煩。原本來簽個到就要回去睡覺，偏偏還被牽扯進這種事裡，崑西滿心都是抗拒。聽著旁觀同學的竊竊私語，分享他的來歷、介紹他和玖夜的關係，八卦總是流傳得很快，馬上就有越來越多的人用詭異的閃亮眸光盯著他們兩人。
「放心，你以為我就想跟一個笨拙的大塊頭跳舞嗎？別浪費我寶貴的時間，趕緊開始趕緊結束吧。」那傢伙即使伸出手的姿勢看起來也是如此紆尊降貴，彷彿真的是不得已的公事公辦。
沒沉默多久，崑西便握住那屬於文人的柔軟手掌，配合著好盡早結束這場鬧劇。
禮堂的樂聲不斷，時而優雅時而激昂，全憑DJ的喜好變幻不定；因巧合而湊成的舞伴比比皆是，說是舞蹈更像是隨興的扭動，伴隨許多驚喜與笑料，為離開校園前的時光留下深刻的印象。崑西從沒說過自己會跳舞，也不知道玖夜是何時練出的熟練舞步，順著節拍，他們手臂交纏、足尖輕點，滑入共舞的人群中，成為最耀眼的黃紫色光芒。
崑西沒交出主動權，玖夜也沒放棄爭奪主權，導致比起跳舞，他們更像是進行一場優雅的招架。當崑西扶著玖夜下腰時，玖夜勾住崑西的腳讓他失去重心；當玖夜拽住崑西的領子時，崑西將玖夜舉起，在半空中劃過最美麗的弧度。
這場舞會一直持續到下半夜，崑西當然沒留到最後，他也不需要這些政商名流的人脈，見長袖善舞的玖夜被人群包圍，心裡繃緊的弦莫名鬆了一半，那隻狡猾的狐狸站在最適合的舞台上，從此是海闊天空，一路光明坦途，而他們這段孽緣也該到此為止。
但這只是崑西單方面的想法。
就在這天，他留下了送玖夜的最後一份生日禮物，自此消失在朋友圈，不曉得有隻狐狸的怒火因此燃燒到空前絕後的地步。
※
時光匆匆而過，玖夜反覆沙盤推演，如果當時他早一天說清楚，是否能捉住那個傻大個？這麼多年來，他用過很多藉口把那傢伙留下，卻從沒想過若是有一天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，又該如何辨認那蹩腳謊言下的真心？
十年的時間長得足夠讓他能在業界獨當一面，也足夠讓他透過關係得知崑西的行蹤——一個長達十年的機密任務即將結束，當年隨著任務出發的所有人將要回來。
曾經精心設計的捧花早已過時，千般推敲的言語更加縝密，憤怒轉為勢在必得的決心，玖夜布下了天羅地網，要捕獵那個不告而別的混蛋。
※
結束任務回鄉，崑西成為了個沉默寡言的大男人。回家先倒頭睡了三天兩夜，聽父母敘述這幾年來鄉親鄰里的變化，雖然還發懶不想出門，卻收到一張來自組長的電影票，說是員工福利。
躲著家長催相親的話出了門，去看電影不過是換個地方睡覺，崑西不是很介意，然而到現場才發現原來是一部熱映中的恐怖片。……至少從海報上看來畫面夠黑，也沒有吵鬧的兒童，就這樣吧。懶得退票另尋去處，崑西坐進最後一排便開始打呵欠，將詭異的配樂當成催眠曲。
只是這好像是部4D電影，接連被乾冰吹襲、椅子毆打，崑西茫然睜眼瞪著螢幕，還沒想清楚自己到底為何要來找罪受，便感到有一隻冰冷的手摸上他的手臂。銀幕上爬出來的女屍嘿嘿笑得陰森，他耳邊的聲音也十足不懷好意，和畫面融為一體：「老朋友，好久不見。」
那個熟悉無比的嗓音比女鬼還嚇人，崑西震了一下，在微弱的反光中慢慢看向身邊，只見那個比惡魔還可怕的傢伙正扯開一個精緻微笑，只要再加一點血腥效果，就可以取代電影的主演了。
忍不住胸腔裡發出的長嘆，崑西覺得某些事果然還是躲不了、避不掉。
「老朋友的記性應該還沒有那麼差吧，欠了我十年的生日禮物，想好要怎麼給了嗎？」
冰涼靈活的手指嵌進他的掌心，崑西困惑他們原來還有這麼親密嗎？「……沒有忘。」也不敢忘，他帶回來的行李有快一半都是莫名其妙留給這傢伙的東西，這下可好，他還沒決定該不該扔掉，主人已經前來連本帶利地討要。
「你可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？」
反正電影是看不下去了，在滿影廳的鬼哭狼嚎中，崑西放棄觀看莫名其妙的劇情，認真應對玖夜的問題。「……不知道。」
「是我們……的日子。」
崑西沒有聽清，玖夜也沒有再說一次的意思，只是等電影結束後，逕自安排他們兩個接下來的行程。崑西自知理虧，沉默著任憑玖夜擺布，一起吃飯逛街，手裡拎著大包小袋，覺得這副光景莫名眼熟。
很久以後他才想到，這跟組長管老公的樣子一模一樣。
他的思緒不如玖夜敏捷，很多事情總要反覆思索才能想通，就像何時他換了新的身分證、何時有了嶄新的銀戒、何時他另外有了自己的家，又何時身邊待的是最熟悉的那個人。
何時他們多了一個新的節日，慶祝聯繫著兩人的羈絆，無論朝哪邊前進，都是邁向彼此的方向。
——崑玖中間生日快樂
2024 少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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