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沙盡處〈序〉

 140920修

　　黃色狂風在遠方天際揚起。

　　路易斯困擾地皺起眉頭，彷彿遇到難解的謎題，他的面前擺著一個木雕人像：它握著安卡舉向前方，頂上的頭冠已經斷裂得只剩底座；面容高鼻深目，非傳統的刻板樣貌。高約二十公分，沒有任何上色痕跡，容貌雖然簡陋卻富有神韻，沒有任何神祇特徵可供辨認，倒像是哪個資深工匠的隨手藝品。

　　他是路易斯‧懷特，這個工作小隊的負責人，為人溫和而執拗，所有人都在背後偷笑他是個呆子。被分配到帝王谷進行例行維護和發掘是件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，既無法獲得新發現的功勞，也沒辦法有其他層面研究的積分，誰都不願意在這種「荒蕪」之地做無用功，而既然這裡有一個呆子自願參與，大家也樂得將工作推給他。

　　路易斯是英國人，也是埃及人；他的父親來自英國，母親則是這個古老國度的後裔，他生於斯、長於斯，與數千年前的遺物相處，就有無與倫比的親切感，感受前人留下的風化足跡，早已將自己視為古老文明的一份子。

　　為此他不惜放棄在英格蘭母校的升等機會，爭取參與這梯次的發掘團隊。他的一切所學便是為了這些，而今是回饋的時候。外出求學的這些年來他從未忘卻這塊土地的呼喚，如被遺忘的神祇在尋求最後的信仰。

　　只要是專注於埃及的人類學者，都對考古歷史悠久的帝王谷眾陵寢如數家珍，千年來反覆的盜掘和修建，讓這個地方幾無秘密可言，因而這個陌生木像的出土振奮了工作團隊，若能在這對古埃及研究相當深入的二十一世紀，還發現新的墓穴，肯定是轟動世界的大消息。如今木像出土二天有餘，眾人興奮的情緒逐漸平穩，挖掘工作進度持續推展。路易斯看看又往下深掘的三號坑及放在一旁待分類的小件文物，雖不甘願暫停，但暴風要來了。

　　連當地居民都說這是數年罕見的強烈風暴，絕不能輕忽以待。然而就算做好防護措施，棚子若被掀開，進度豈不又回到原點？雖明白自己有些患得患失，路易斯在同伴的催促下，總算朝避難處前進。

　　但他低估了非洲風暴的威力。

　　＊

　　黃沙盡處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原初之水，其中有一座由蓮花生成的島，那是諸神的居住之地。

　　雖說如此，但神衹各有其安身神殿，平日事務繁忙並不經常聚會，只有當眾神之主下令召集時，才得見諸位神明從各地風塵僕僕趕到。這種情況少之又少，只有重大事件發生，如神祇間的糾紛難以解決，或人界動盪對神界產生重大影響時，這才請動眾神大駕。

　　上次因天體劇變，剛從亞圖姆處接下職權的阿蒙‧拉緊急開會，要求努特管好自己的僕人不要恣意妄為，並派出雪克美特管理人間秩序，委託歐西里斯和阿努比斯等眾加班，好不容易才把由祭司引起的騷動平復下來，新王朝有了個樣子，眾神的祭祀之所總算有所安頓。

　　此刻，午寐中的拉被一陣強烈震動所驚醒。破壞性的力量震撼了整個世界，來自世界邊緣的悲鳴傳進祂耳中。拉從床上跌下的同時一躍而起，被打擾安眠的祂怒火中燒，這種程度的騷動已經是種挑釁，而所有對神界的挑釁都是對祂的侮辱，任誰都無法輕饒。祂雙臂一振放出信使，召來眾神追究是何物動搖世界。

　　眾神羅列在大廳上，幾乎是接到拉的信息便同時現身。祂們的神色凝重，每位都感應到這股意外衝擊，連一向冷靜沉穩的瑪亞特也顯現怒容。瑪亞特的雙翼可以充滿整座大殿、包容整個宇宙，祂是世界的真理、正義的標竿，如今祂現形在諸神之間，如同每一位美麗崇高的女神，帶著閃耀奪目的雙翼和連雪克美特都無法比擬的震怒，只因祂所守護的神界遭受動盪。

　　對此未知的震盪，眾神議論紛紛，但再多的猜測也不會成為真實，當瑪亞特盛怒出現在拉的神座旁時，祂們不約而同收斂戰慄，肅靜下來。

　　環顧應召而來的眾神，拉在一片肅穆之中將怒火針對了前科累累的毀滅之神塞特。『賽特！吾子，此事汝可知曉？』

　　『拉，至高無上的眾神之主，您我皆知，威脅非我的神力所為，您又為何發問呢？』紅髮的高大男神踏前一步，恭敬而譏諷地說。

　　沒有神指望塞特正面回應，得到意料中回答的拉冷哼揚手，一旁的瑪亞特將凌厲目光掃向眾神，開口道：『這是浩劫的開端、眾神的警鐘。吾包圍世界的羽翼邊緣被利刃劈開，如狂風疾迅、亦如巨斧劈砍。非此界之物挾帶強大力量闖進我界，勢必造成秩序之動盪。』

　　此言一出，眾神不安相顧，方知詳細的拉也沉聲問：『闖入者為何物？』

　　『不知。』瑪亞特揮動了下翅膀，舒張的羽翼讓眾神清楚看見，下緣雖正在癒合，仍留有清晰可見的傷痕。『該物瞬間遁入俗世與神界的交界處。該地混沌難明，無法立即尋出。』

　　拉聞言閉眸，片刻後睜開金黃色的雙眼，尚未完全收回的神力，讓被眼角餘光掃到的神明都感到渾身隱隱作痛。祂語帶惱怒說：『吾看不透混沌。』

　　意外的威脅、外來的侵入，這種一聽就棘手的事件讓眾神面面相覷，若是連太陽光芒都照不透的混沌，又該以何種力量去尋出異物？

　　一陣沉默過後，此時美麗與智慧的女神伊西絲上前，向拉行禮後施施然發言：『偉大而至高無上的眾神之主，願您永遠強盛安康。吾有一想法，或許可尋出此災難之根源，並予以解決。但是何物傷害瑪亞特，則須另請高明。』

　　見眾神裡數一數二的魔法師如此說，拉大悅道：『善！伊西絲汝即刻前去消弭該禍源，需要之援助任汝要求。務求斬草除根！』

　　『謹尊王命。』伊西絲帶著拘謹的笑容，在眾神羨妒的目光中退下，拉了妹妹娜芙蒂絲便出了大殿，留下問題尚未解決，陷入眾神自危的會議場所。

　　＊

　　意識飄浮在一片混沌之中，路易斯想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，只感覺到周圍是一片濛濛的亮光，在此寂靜之外，下方是喧鬧人聲，上方是前所未聞的寧靜安詳。路易斯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，也無處可去，感覺上倒像是所謂的死後經歷。

　　『人子。』

　　一個和藹的女聲突然傳進他的腦海，思緒飄遠的路易斯一驚，不知該做何反應。

　　『人子，不要驚慌。吾乃魔法女王、喪祭女神、歐西里斯之妻、霍魯斯之母，吾乃伊西絲，為你人子而來。』

　　另一個低沉得多的女聲也隨之響起，『從異界而來的人子啊，吾乃你誕生之日的守護神、國座之守衛者，吾乃奈芙蒂絲。吾等奉阿蒙‧拉之命而來，因人子將對神土造成威脅，故前來解決。』

　　怎麼可能！路易斯在心中吶喊，伊西絲跟奈芙蒂絲跟他對話！既是奉拉之命又是威脅，就像螻蟻受到大象重視般荒謬，他有這麼危險？他正在做夢嗎？

　　『人子，你由外界來到此神靈之地。你可知是何物令你如此？』自稱為伊西絲的女聲說。

　　何物？他的記憶只到漫天蓋地而來的黃色暴風，除此便無他物。

　　隱約聽得一聲嘆息，伊西絲繼續說：『有一足以毀滅神界之物隨人子而來，吾之神力無法延及人子來處之所，只能勉強人子於此暫居。直到尋出解決方法為止。你之意願如何？』

　　等等……拉要伊西絲除掉他，伊西絲問自己願不願意先待在這裡……，路易斯心想，根本沒有第二種選擇。

　　『甚好。』奈芙蒂絲說，『吾等會善加安排人子居所，並庇護神子於人界之安危，但人子須尋出究竟是何物威脅神界，尋得後上告吾等，還請人子謹慎言行，勿逾越分內之事。』

　　分內之事指？路易斯滿心疑惑，但他還來不及提出任何問題，意識又被剪斷，陷入一片深沉黑暗，直往底下嘈雜人世墜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