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沙盡處 第一章〈上〉

 140920修

　　§第一章　大河之源

　　婦女充滿活力的歌聲傳來，和著濕衣物的擊打聲，混成活潑而富有生命力的傳唱。雖無法聽懂，卻可以在純樸的聲音中看到陽光、感染其中的快樂情緒。

　　而後是驚訝的喊聲和細碎的交談聲。有男有女，但都壓抑了驚訝商量著什麼。圍繞在他身邊，用陌生的語言激動辯論。在反覆爭執的話語中，最後是一個沉穩好聽的男聲制止了這一切。他簡短地下了定論，其他人在一陣沉默後接受了這個結果，紛紛告退離開。

　　路易斯想，他不知道將面臨什麼命運，卻意外覺得無所謂。無論如何，已經沒有比來到陌生世界還糟糕的事了。

　　他聞到淡淡薰香。薰香如水一般包圍住他，綿密清涼毫無空隙，直透入四肢百骸，平撫了原本燥熱不安的內裡。好舒服，他想。像被砂石磨過的每一吋刺痛表面被細心呵護著，輕飄飄地彷彿夢中，讓他不願醒來。

　　他被安排到哪裡呢？路易斯回想伊西絲所說，這種環境應該是個大戶人家。原本想說在回去之前這段時間得好好撐過去，但職業病一起，他更好奇讓後世研究了幾百年的古埃及文明，究竟實際上是怎麼一回事。他所接觸的都是死物，經過古埃及人特殊美學修飾建構出的世界，然而還有許多生活細節，都被忽略埋沒；而現在就有一個千古難逢的機會，能親身體驗這些早已逝去的事物。

　　路易斯困難地緩慢思考，在幾近全然未知的情況下，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好心理準備，而在那之前，他便發現自己面對現實了。

　　赤裸的腳步聲迴盪在遠方，混雜著低細的交談。陽光斜斜照在室內，石英細碎的散光打亮了整個室內。路易斯愣愣看向泛著土黃色的內壁，緩緩眨動眼睛，望著粗糙的天花板。

　　隨著腳步聲逐漸靠近，以奇妙音節交談的兩個女子踏進了這個空間。路易斯不由得將視線投去，如同從壁畫上走出的女子分別捧著裝有物品的大盆子，她們全沒預料到躺在床上的陌生人已經醒來，雙雙在門口愣住。描繪著粗黑眼線的圓眸朝他眨動了一會兒，其中一個這才回過神來向另一人說了幾句，另一人隨即頷首離去，而她把兩個大盆子拿到床邊，逕自準備某些事物。

　　路易斯反應不及，想要起身卻發現全身酸痛，連手指都酸軟無力。女子見狀，只簡短說了句話，路易斯猜測她的意思，或許是解釋、或許是要他等候，反正不知確切如何。他感到莫名不安，來到這裡彷彿新生兒，一切要從頭來過。

　　伊西絲畢竟沒有對區區凡人照顧周到的道理。路易斯心中苦笑，神明能承諾照顧非屬子民就已經很了不起，怎能要求她顧及到溝通問題呢？此外，現在到底是哪個王朝？

　　好不容易撐起身子靠坐在一邊牆壁，路易斯這才發現自己被換上亞麻布做成的短圍裙，原本的衣服被摺疊在房間一角，上半身不著寸縷，露出了比那個女子還白皙的胸膛。看見女子穿著圍在胸部下方的長圍裙。雖說入境隨俗，但他仍不免感到尷尬。

　　此時方才離去的那個女子帶著另外一個人回來，一個同樣只穿短圍裙的高大男人。那個男人頭上戴著帽巾，露出乾淨的剛毅臉龐，也畫有粗長眼線，頸上掛著數串以諸多護身符組成的墜飾，看來相當華麗，強健的上臂套著鑲有青金石的黃金臂環，上半身肌理分明是健康的小麥色──是個養尊處優的貴族。他朝路易斯點點頭，便令那二名女子退下。

　　他微微皺眉，朝路易斯走近同時丟出一連串話語，他坐在床沿，雙手蓋住路易斯的額頭兩側，口中念念有詞。路易斯見他臉色越顯凝重，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的他在室內張望，原想在衣服中翻出鉛筆和筆記本，便先看到堪當寫字工具的細木棍及沙板。立即湊了過去，男人見他行動不便，會意地幫他拖了過來，路易斯朝他感激地點頭，在沙板上寫上自己名字的聖書體，將沙板轉向那名男子，並指著自己。「路易斯。」

　　那男子的眉頭皺得更深，看過沙板又看向路易斯，跟著唸出音節重音略有不同，卻還聽得出來原型的名字。『路易斯？』

　　「對！」路易斯為成功溝通的第一步而高興猛然點頭，忘記自己還不舒服的後果便是一陣頭暈目眩。

　　男子看了按壓住太陽穴深呼吸的路易斯，便抹去沙板上的文字，重新寫下一串字母，同樣推給他。『康蘇坦姆。』

　　「康蘇坦姆。洪蘇之子、受洪蘇所眷顧者……」路易斯看著康蘇坦姆的名字愣了下，低聲唸出他所知道的意涵，會使用這種名字，這個人的地位恐怕相當高，且握有一定權力。他看向正等候回應的康蘇坦姆，覺得自己至少應該表示謝意，但他既不會說，又不知該做什麼動作……。

　　靈光一閃，他想起常在壁畫上看到的動作，於是將右手握拳曲放在左胸上，向康蘇坦姆彎下腰。

　　康蘇坦姆驚訝地睜大了眼，像是完全沒想到路易斯會做出如此動作，他僵硬地點點頭，環顧了一下這狹小的房間，略想後在沙板上寫下幾行字母，向路易斯指了指便離去。

　　……這是活生生的古埃及文啊。路易斯壓抑下心中的激動，開始解讀文字。大略看懂是要他好好休息的意思後，他頓時覺得，未來的日子應該不會太糟。

　　＊ ＊

　　康蘇坦姆快步走在通往大殿的路上，他對於『路易斯』感到訝異。伊西絲母親說要交給他一名外地人時，他並沒有想太多，以為如同之前到伊西絲神廟尋求庇護的人一樣，僅須安置在庇護殿內給予短期照料即可。然而當外地人隨著尼羅河水拍打上岸，身著奇裝異服的他，前所未見的奇特長相與白皙肌膚讓眾人訝異，他才發覺事情恐怕並不單純。一陣騷動後他才力排眾議將他安頓在內殿的空房；此人全身筋骨受損，而伊西絲母親沒有說需關照到何種程度，或許待外地人醒來後便能知曉。

　　施行過香膏與簡單的法術治療後，經過二天伊娜便來稟告外地人已清醒，他立刻放下磨製香料的工作前往。

　　完全聽不懂話語，卻能使用文字。本只要檢查外地人的身體狀況，卻驚訝發現這件事。要找一個完全聽不懂埃及語的外國人非常難；而除貴族之外，會使用文字的平民書記，數量均在王朝掌握之中，更只有祭司懂得聖書體！他完全無法猜透『路易斯』如何身兼以上數種條件。

　　或許，伊西絲母親將『路易斯』交給他，自有她的考慮和道理。

　　其他也接到消息的神官已聚集在大殿。康蘇坦姆一踏入大殿，年紀較小的「掬水者」穆伊便上前問：「殿下，請問托依者的情況如何？」

　　康蘇坦姆環視眾人，這些神官在某種意義上更接近他的家人；他們雖無作聲，卻也等待著回覆。康蘇坦姆說：「托依者名『路易斯』，無法以言詞溝通，出身來處不明。」

　　「無法溝通嗎……」得到這意料外的消息，其他人開始討論，「會不會是努比亞那方派出的間諜，要卸除我們的防備竊取機密回去？」

　　「伊西絲母親應不會交付我們照料一個間諜，但為了與他交談，在教導的過程中不可否認這可能性。只是路易斯的外表太特別了，不像努比亞人，更接近西臺人。」康蘇坦姆說。

　　這點無可反駁，但外地人若來自西臺，路途又太過遙遠。無論就何種角度來看，西臺間諜都有更適合的地方。眾人沉默了會，一時想不出任何路易斯會出現在此的理由。

　　「我們不可放下戒心。托依者漂流上岸時遭人目擊。消息已回報皇宮。」手臂上停著一隻老鷹，站在窗邊的「溝通者」達努斯說，「不久後各處便會知曉神廟收留了來路不明的外地人。康蘇坦姆殿下，請您盡快做好準備吧。」

　　「謝謝你，達努斯。既然如此，與其隱瞞消息不如順其自然，但必須小心托依者與外界的接觸。我會另外指派人手照顧他，其餘一切仍由我負責。」

　　再簡單交代幾件注意事項下去，目送各位離開後，伊娜過來報告，說托依者穿回原本的衣物後又陷入昏睡。為了治療，是否要將衣服換下？

　　康蘇坦姆以方便為由暫且否決如此提議。他站立在原處沉吟片刻，最後前往位在大殿深處的伊西絲祭壇，燃起乳香末藥，在伊西絲的雕像前禮儀祝禱。伊西絲神廟歷史悠久，雖沒有龐大的勢力和資產，但自古一直默默保存先人累積的智慧，這也是他為何在此的原因之一……法力無邊的伊西絲母親，這次罕見的沉默，並不給予進一步指示，彷彿照顧托依者便是唯一要務。

　　如果說路易斯來自連母親也無能力及的地方，或許便能解釋這些奇怪現象。然而，這只是他樂觀的假設，他人所提出的不無可能；否則，皇宮那邊……

　　回到自己工作小屋的途中，康蘇坦姆意識到，某些他逃避的事情即將再次找上門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