殤凜初見九週年紀念
殤不患撥開面前垂落的枝條，踩著林葉間灑落的陽光繼續前行。南境多山多川澤，風景樣貌氣候種種都與西幽、東離大不相同，更非終年不見天日的魔界可以比擬，讓殤不患倍感新鮮，即使走在崎嶇蜿蜒的山路上也毫無怨言，餐風露宿更不在話下。若是夜裡多趕一些路，清晨便能觀賞起伏山巒間的日出，紫金色的光芒照耀，剎那間雲海飛騰，是堪稱絕世的美景；如果走累了，他也能跟山主暫借洞窟一宿，此處的生靈很有靈性，不需怎麼折騰就能忍受跟人類共處幾個時辰。
大致來說，撇去炎熱潮濕的天氣不提，南境之旅讓殤不患感到十分愜意。他收起羊羔圍巾和皮革大裳、換上棉麻外衣，整個人輕裝簡行，走在陌生的國度裡。
明媚的烈陽照得四下一片蒸騰，殤不患躲在樹蔭下，咬著可以消暑解渴的草莖，心想還好凜雪鴉沒有跟著來，這天氣那精緻講究的貴公子可受不了。
或許是卸下了重擔，殤不患雖然口頭嫌棄，竟也不知覺間陪新任魔王打理了魔界一兩年，自從知道身世後他對這些魔族都有一種看待遠親的感覺，如果能在凜雪鴉的管理下過得忙碌一點，別再鎮日想著征服人界就太好了。
等那傢伙差不多失去興趣，魔界原主也從深淵爬了回來，被凜雪鴉吸去大半功力和魔源的他不知從哪得到機緣，再次獲得強大力量，逆襲而來要奪回寶座。卻沒想這已經是被凜雪鴉玩膩的東西，凜雪鴉將王位和魔界規劃一股腦丟給魔王，趁對方反應不過來時拉著他的手說快跑。
煙月一劃，術法構築出前往人間的通道，然後他們就重新回到陽光之下。
殤不患的錯愕並不比魔王少，他找尋多時的歸還方法原來一直都輕易掌握在凜雪鴉手中，儘管心中早有預感，但實際確認時他還是免不了氣憤：「凜雪鴉，你瞞得我好苦！」
那傢伙甩了甩頭髮，自知理虧地乾笑兩聲，「那麼，在下還有些人間事尚未收拾妥當，殤大俠不妨先行一步，有緣自會相見。」
「等⋯⋯」殤不患連自己要去哪裡都還不知道，就看到一隻小鳥急急化光振翅離開。他好氣又好笑，又不是真的跟凜生氣，這麼多年了他哪還不知凜雪鴉是什麼德性，就是抱怨幾句，這樣也不行？
不過確實，現在他最頭痛的就是遇見故人，要從真假魔王開始說起？或是解釋自己其實沒有死裡逃生？甚至還在魔界吃好喝好過得舒適愜意？
東離或西幽都不能去，也只好去一直以來都只聽說過的南境之地了。殤不患搔搔腦袋，這就是凜雪鴉那傢伙篤定能找到他的原因？
放棄想那麼多，既然決定了方向，殤不患拔腿就走，他一向是這樣子的，身無長物瀟灑隨性。
跋山涉水、越過河海，和船夫聊天。天氣越走越熱，林木變得雄偉壯闊，逐漸出現不知底細的植物蕈類。殤不患沒有傻到亂吃東西毒倒自己，都採食有鳥獸啃食痕跡的東西，卻還是會不小心中招，有次吃了某種小小白白不起眼的菇類，結果被放倒在地作了半天幻覺，殤不患頗心有餘悸。
彷彿是自己皮癢主動去吸凜雪鴉的幻惑香，殤不患抹了把臉，心想凜雪鴉一定會喜歡這個。
人在時煩得很，不在時又總是想念，自己這樣大概就叫犯賤。
途中殤不患又幹起自己的老本行，畢竟不長眼的山賊哪裡都有，繳械制伏搜刮一條龍，殤不患手熟得很，還得到當地的貨幣作為旅費，得以在進城後投宿看起來還不錯的客棧歇腳。
他這樣的外來者很是醒目，口音更是格格不入，時常引起當地人側目。這些殤不患都習慣了，奇怪的落魄大叔只會引起短暫的好奇而非圍觀，他就這樣從南境邊陲一路深入，品嚐了各式各樣口味的燒餅。
他還以為沒了魔劍目錄的負擔，這趟旅程會自在得多，確實少了懸賞令和追殺的人，不再需要枕戈待旦，但也無聊不少，莫名其妙被栽贓、突如其來被當作替死鬼，或是被安上連續殺人魔的名頭，這些都只是家常便飯。他也說不清自己在等什麼，或許是一朵雲、一陣風，抑或是一隻白色的文鳥。
或者一句「殤大俠真是有本領，無論去到哪裡都能把無趣之事攪和得有趣呢。」
殤不患愣住，停下手上吃豆乾的筷子，他正在大廳用點小酒，愣愣看一位當地文人打扮的書生施施然在對面的空位坐下，那傢伙搖著摺扇，用陌生的外表說出熟悉的話語，書生棕黑的眼眸閃過一絲紅芒，繼續戲謔著開口：「這位氣度英武不凡的大俠，介意讓在下拼個桌嗎？」
殤不患茫然地虛夾了兩下筷子，想著我說不樂意的話有用嗎？那傢伙已經叫來小二點餐，從下酒菜點到甜品，還有在菜單上價位最高的陳年老酒——
「等等、」
「欸呀，相逢即是有緣，這些自然由在下埋單，這位大俠無需顧慮。」書生直截了當地開口，將殤不患的話堵了回去，「當然，大俠若是過意不去，就回請在下一杯酒吧！」書生自斟了一杯酒，向殤不患致意。
殤不患環顧四周，確認在場所有人都沒注意到這個角落，於是伸手越過桌面，握住書生空閒的另一隻手，鬼使神差地說出大概是又吃了蕈類才敢開口的話：「你若是喝了這杯酒，要跟我一起回房嗎？」
書生訝異之下不慎讓酒杯脫手，殤不患眼明手快地用筷尖撈回杯子，卻無法阻止酒水在書生衣襟上留下痕跡。「這位大俠真是⋯⋯明快果敢呢。」書生乾笑，彷彿有些焦躁地移開視線，沒有對上殤不患那灼熱的目光。
「就這麼說定了，讓小二把酒菜送上去吧。」殤不患沒給書生轉移話題的機會，他牢牢捉住書生的手往樓上走，不讓好不容易飛回來的小鳥有機會脫逃。
「欸、這真是、等等、這位大俠——」書生半真半假地推托著，但殤不患發現旁人都詭異地沒有注意到他們的拉扯，更確信了自己的猜測，於是幾乎是將人抱著塞進自己的客房。
沒了他人在場，殤不患觸碰書生束起頭髮的髮冠，又摸摸那張陌生的面孔。書生沉著臉拍開他的毛手毛腳，脫離殤不患的壓制，迴了個身恢復原本樣貌。
「殤大俠真是好興致。」白髮飄飄的謫仙吸了口菸，如此說道。
「不是你自己根本沒要藏的嗎。」被打開的殤不患也沒生氣，他坐到床上，把唯一一張椅子讓給對方，「這樣不是比較自在嗎？來吧，準備吃飯了。」
這間客房的空間並不大，就連上菜都要另外支起一張桌子才夠放，擺滿後就只剩下沿著牆壁進出的空間。殤不患很坦然，他又不是住得起上房的貴客，招待人什麼的有誠意就好，況且凜雪鴉也不算什麼客人——
凜雪鴉一直盯著殤不患，在小二彷彿沒發現房裡多了他這個人，照常上完菜離開後才咬著菸斗呼呼笑了兩聲，拉開椅子貼著牆坐下，「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。」
南境的菜色雖然烹調講究，口味卻似乎都偏甜，殤不患說不上什麼好壞，至少肯定比魔界飲食要好得太多。他幾乎是欣慰地看凜雪鴉每道菜都碰了一點，然後細細喝著某道口感滑溜的金黃色甜湯。
剩下的都是殤不患的，這是他們之間無言的默契。殤不患風捲殘雲地從碗盤中抬起頭，就看到凜雪鴉正慢條斯理地剝開手中紅色的果實，小口舔咬那雪白的果肉。
那是一種南國特產的水果，價格還特別昂貴，殤不患從沒仔細研究過。它並不大，有著如紅龍般鱗甲起伏的粗糙外皮，雖色澤鮮豔卻皮薄得很，輕輕用指甲一撕就能剝開，露出底下瓊玉般白皙肥厚又鮮甜多汁的果肉。
殤不患不知這種水果是貢品，更早在詩人的筆下成為美人的代名詞，他只知道在凜雪鴉修長的十指把弄中，它褪下那如凜那鮮紅雙眸的外殼，落在同樣柔嫩的指尖，被皓白的貝齒一口咬破。
凜雪鴉微笑看著呆住的殤不患，好心地放了一顆到殤的掌心，「這是荔枝，殤大俠不試試看嗎？」
「噢、噢！」殤不患笨手笨腳地學凜雪鴉的動作，卻手指一掐就被甜膩的果汁噴了滿臉。「！」
凜雪鴉笑得抱住肚子，看完笑話後遞了手巾給殤不患擦拭。見殤不患跟掛在鬍渣上的汁水奮鬥，凜雪鴉繼續剝荔枝，嬌嫩的果實在他靈巧的指間褪去外衣，微顫顫露出少女般的晶瑩內裡，他將荔枝用指尖捏著，湊到殤不患面前，「啊——」還誘哄般地出聲。
殤不患瞪著他，毫不客氣地張嘴一口咬下。所幸凜雪鴉的手指收得很快，沒被他真的咬到，反倒還在他的唇邊按了兩下。
殤不患惡狠狠地嚼食果肉、吐出種子，根本沒心思品嚐這是什麼人間美味，因為更好吃的那傢伙正在他面前有意無意地擺弄姿態，意圖勾引。
「殤大俠覺得這裡怎麼樣？」而凜雪鴉還假裝毫無所覺，閒話起家常，「好玩嗎？」
「一般般吧，哪裡都一樣。」凜雪鴉繼續剝殼，你一顆我一顆荔枝地分配，殤不患順勢一口接一口地牛嚼牡丹，隨口回答凜的問題，「你點的這些菜的確滿好吃的。」
「確實，世界之大，卻只有殤大俠經過之地才顯得有趣味。」那雙朱眸笑得瞇成了線，讓殤不患不禁回想這一路上到底是遇到多少倒霉事。「不過，在下尋思，與殤大俠並肩而行應該也是件頂有趣的事。」
「⋯⋯說吧，你想去哪裡。」
「這是荔枝盛產的季節，這種水果嬌嫩不易種植，花期前需低溫催化、不喜雨水，結果時不宜乾燥，否則易落果，」凜雪鴉卻兜著圈子講起農事，聽得殤不患一頭霧水，「但雨水過多又會使果實迸裂，」像殤大俠剛才那樣，凜雪鴉又取笑他，「若是採收時天公作美，沒有遇到風颱，那真真是撞大運了。」
「什麼風颱？」
「南境多山多川澤，更臨海——」
「大海？」
「海上波濤洶湧，時有狂風巨浪，自然偉力催起龍卷颶風時，有如末世之景。那大海廣闊奧秘，傳聞有一物種名為鮫人，善織布，泣淚成珠。」
「說了那麼多，你想去找鮫人？」
「當成方才那盤荔枝的代價吧。」剝完荔枝，凜雪鴉以手巾拭淨雙手，悠悠吐出一個讓殤不患瞠目結舌的數字，「如何？這樣夠聘請殤大俠當保鑣，陪在下探尋這南境的奧秘嗎？」
「你又設計我。」殤不患平鋪直敘地說，連氣都懶得生了。
「唉呀，這盤荔枝不好吃嗎？」凜雪鴉微笑著，理所當然地反問。
「當然，非常美味。」殤不患起身去叫來人收拾這片狼籍，等處理妥當後又順道叫了下半夜的熱水。「但這樣還不夠吧，對象是你的話，我怎麼也要多收一點才夠本，否則光收拾你惹出來的麻煩就虧了。」
「哎呀呀，殤大俠還想吃更多荔枝嗎？」凜雪鴉不知何時在煙月裡填塞了不同的菸草，味道聞起來有些甜絲絲的，就像那甜美多汁的果實。
「我剛剛想了下，已經九年了，從我不幸拿起那把紅傘開始。」殤不患將凜雪鴉連人帶椅拉到自己面前，說：「怎麼想都覺得，如果還要延續這段孽緣，可得連本帶利多收一點。」他終於動手剝起自己的荔枝，去除暗藏稜角的外殼，意圖食用底下雪白鮮嫩的果肉。
凜雪鴉反手將煙月擱在窗沿，讓那股甜香瀰漫這間小小客房，然後愉悅地迎合這睽違幾個月來的親熱。今天的他不是屠龍的勇者，而是勇者的盤中佳餚，嬌嫩、甘美、高貴、甜蜜。
就跟他們未來的日子一樣，熱烈且甜美可人。
2025/07/08
東離劍遊紀開播九週年、殤凜相逢九週年快樂